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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1月13日凌晨,天空下着零星小雨,皖南乌龟岭寒气逼人。望着远山奔腾不息的云海,新四军军长叶挺将军手捧中共东南局副书记饶漱石电令,陷入极度的悲愤之中。
冰冷的雨点不停地打在他的脸上,打乱了他面前的视线。警卫员几次为他撑开雨伞,都被他一一推开。此时,世界一片寂静,只有远山那变幻无穷的云彩仿佛千军万马从他心底驰过,他的心绪也一点一点地升腾起来,他的眼前忍不住又出现了一周前不堪回首的一幕……
1941年1月4日,根据上级命令北移的新四军部队,由新四军军部所在地泾县云岭向茂林前进。1月6日凌晨,当新四军军部机关及所属部队9000余人在途经安徽南部泾县茂林地区时,四周突然枪声大作。“报告军长,我们遭到国民党三战区顾祝同所部的重兵包围袭击,请军长下作战命令。”
“各部听令,就地分散,避实击虚,全力组织突围!”叶挺将军站在一山坡上,用望远镜观察了一下四周的敌情,果断地下了这道命令。在他的指挥下,新四军广大指战员奋力还击,血战七昼夜,终因寡不敌众,且弹尽粮绝无援而遭到惨重损失,3000多人牺牲,4000多人被俘,突出重围者仅2000余人,这就是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
血战中新四军副军长项英壮烈牺牲,军长叶挺将军带领小部分突围部队退守皖南泾县乌龟岭等待上级指示。在中共中央的紧急过问干预下,国民党军于12日晚宣布停火。13日凌晨,他接到下山谈判的命令。
“报告,东南局急电!”报告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接过接连而来的第三封急电,眉宇间又开始起伏不断。电文中“军情紧急,立即下山”几个字一次次刺激他已失血过多的内心。“军长……”“军长……”同志们一个个在小声地叫他,他知道同志们此时此刻的心情,他与他们是相通的。可是……只听“啪扑”一声,一根树枝在他手上断为两截,另一截随风迅速飘落无底的山涧,他的心也随之越坠越深……
为了保存部队,更为了向敌方要个说法,叶挺将军决定执行东南局命令,下山与国民党谈判。从13日上午开始出发,他带领7个随行人员走了两天,于14日晚抵达国民党第三战区所属108师师部。当他提出要见敌方的驻地司令官时,一个高个子少校参谋官满脸阴笑地对他说:“叶将军走了这么久的山路,一定是又累又饿,还是先吃饭休息,明天再谈公事吧。”之后,他们一行被安排在司令部后山坡上的一排房子里。借着星光,他发现房子周围的院墙上都拉上了带刺的铁丝网,院门和四周有重兵把守,一根根枪刺在夜色中闪着冰冷的寒光,他预感国民党恐怕要扣押他们。
吃过晚饭,他想走出院门,果然被几个荷枪实弹的哨兵堵在门口。这让他勃然大怒,挥手就给堵在前面的哨兵几个耳光。“混账东西,知道我是谁?敢拦我!”他一边骂,一边坚持要出去。那个高个少校参谋急忙赶到,满脸堆笑地解释道:“全是为了将军的安全着想,目前这里还处在战事前沿,请将军谅解……”
“一派胡言,这哪有敌军?你们不到前方去杀日本人,倒在后方杀起自己的友军、同胞,你们这是对中国人民犯下又一滔天罪行!”高个少校参谋被驳得哑口无言,满脸通红。
一连三天他们不能移院外半步,高个参谋不断解释,让他们暂先休息好,等三战区司令顾长官的车来接。
l7日上午,院子里开进了四辆车,两辆卡车,两辆小车。卡车上站满了武装宪兵,他数了数大约有一个排的人数。
“顾长官用这么高的规格接待一个已为刀俎之人,真是太破费了!真是用心有余呀……”说完,他哈哈大笑,让来接他的少将副官站在他面前一时手足无措。他的笑声在周围的山间盘旋、扩散,仿佛周围的几座山头也为之震动,来押解的宪兵一个个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
2
几天后,叶挺由皖南被押解至国民党三战区长官司令部驻地上饶,随他同批被押送上饶的还有张正坤、黄诚、李子芳、冯达飞等新四军高级干部。
他和新四军政治部秘书长黄诚、组织部长李子芳、敌工部长林植夫关在李村监狱,新四军三支队司令员张正坤、军直教导总队副总队长兼教育长冯达飞被关在七峰岩监狱,均属通常所称的上饶集中营的范围。
叶挺虽然独处一室,待遇还好,但他却心急如焚,对身陷囹圄的官兵牵挂不已,一心想通过谈判让他们早日归队。可一连几天不见“召见”,他常以赋诗练字排遣心中忧闷。这天上午,他独自在院内踱步,发现关押他的这座监狱原是三战区副官处招待所,这让他想起一些有关或无关的事。
新四军原编入三战区军事序列,军饷械弹均由三战区转发。虽然新四军一个军的军需给养还不及国民党部队的一个师,但三战区还是经常借故拖发、扣发。他曾多次为此事亲自到上饶向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交涉,当时就曾多次住过这个招待所,而今竟被作为“阶下囚”关押于此,他不禁满腔激愤!站定院子中间,看着对面的墙上 “低头认罪,回头是岸,将功赎罪,效忠党国” 一排白色大字,料想顾祝同定会耍出种种手段拉拢诱降,他的心潮怎能不澎湃,思绪怎能不万千……他想到自己是大革命时期的北伐名将,全国民众拥戴的“铁军”主帅,1927年在八一南昌起义中任前敌总指挥,同年12月11日又到广州与张太雷一起领导了广州起义;抗日战争开始后,国共再度合作,他满怀爱国热忱接受党组织安排任新四军军长,被国人誉为“领导抗敌,卓著勋劳”。他深知,深受国民爱戴的他此时对“事变”的态度对国民党真是太重要了。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应早有思想准备,坚定决心任你花样翻新,我自稳如泰山。为了表明自己态度,他回到囚室,拿起笔,在室内白墙上挥毫写下几行大字:“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正气压邪气,不变应万变!”
自从他被关在这里后,小小李村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一辆辆轿车、吉普车载着三战区党政军界要人,络绎不绝前来“拜访”、“看望”、“慰问”、“奉劝”他。
对待说客,他或关门不见,或横眉冷对,或怒骂痛斥。但那些前来“拜访”的人倒不怕连吃闭门羹,也耐得叶挺冷峻斥言,照样滔滔不绝花言巧语。可是,他见到那些奴颜屈膝的嘴脸,却很是反胃,也没有耐心,有时索性不客气地下逐客令。
有一天,他的屋子来了一个特殊说客,是事变中叛变投敌的原军部参谋处长赵凌波,这小子以为曾在他身边工作过,此次受命来与他“推心置腹”一番必定会有成效。
一进门,赵凌波就立正向他行了军礼并报告:“军长,军部参谋处长赵凌波前来报到。”
“你不是换了主子了,还用向我报告?”他狠狠地顶了他一句。
“都是为了抗日嘛,军长,恳请您谅解卑职,并希望您能从大局考虑党国利益,同时也为您……”
“啪,啪……”没等赵凌波说完,他上前就是几记耳光。
“你这走狗,奴才!你也配和我说话,快滚,要不我会毙了你!”他说着习惯性地将手伸到腰间去拔枪,赵凌波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门外。
赵凌波逃出门外,叶挺才发现自己腰间其实没有枪。
3
无奈之下,顾祝同只得亲自出马。他借叶挺与副司令长官兼32集团军总司令上官云相同为保定陆军学校同学的名义,邀请叶挺到长官部赴宴。叶挺知道这是顾精心安排的一次“鸿门宴”,他决定将计就计,借宴会戳穿国民党假抗日真反共的阴谋。当天下午,一个副官带了理发师到李村要为他理发,遭到他严厉拒绝:“不自由,不理发剃须!”
黄昏时分,头发胡子长得很长的叶挺被轿车接到了一间灯火辉煌、行头摆设讲究的宴会大厅。走进大厅,叶挺径直走到中间的位置,坐在将军服笔挺的顾祝同和上官云相中间。顾祝同一见他未理须发,就预感今天这出戏不太好唱。
叶挺素来看不起顾祝同,称他“顾竹筒”——空虚不实,没有真本领,只会讨好蒋介石,所以飞黄腾达。上官云相是他在保定陆军学校的同学,是个反共老手,这次皖南围歼新四军就是由他直接指挥的,因此他对此人十分憎恶。
顾祝同和上官云相轮番敬酒。叶挺端坐其间,静观他们表演。
为了使顾能让门外的记者进来,他急中生智地端起酒杯站起来:“承蒙顾长官关照,我叶某人不胜荣幸,为表谢意,我敬诸位一杯。”
“很好,快,有请记者入场。”顾祝同果然上当。
记者很快到场,戏开始按计划“上演”。
只见顾祝同端起酒杯站起来,拍拍叶挺肩头微笑着说:“希夷兄,蒋委员长很关心你,特地从重庆打电话来问候你。你现在不是共产党员,何必代人受过。你只要发表个声明,这次事件是项英和共产党图谋不轨,违反军纪造成的……”
“请问顾长官!”他高声打断顾祝同的话,“我们新四军是奉你们之命北移的,违反了什么军纪?上次我来上饶,你顾长官亲口对我说要以人格担保新四军北移安全,背后却昧着良心,歪曲事实,将责任栽赃到共产党头上。”
顾祝同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不再谈皖南事变责任问题,而是转换话题:“蒋委员长器重你的才能,还要重用你,若能如此,我们将继续合作,共同抗日,岂不更好。”
“这几年你也高唱合作抗日,可处心积虑为难新四军,我算领教了与你们合作的滋味。蒋委员长不是早就通电将我革职交军事法庭审判么?怎么又要重用一个‘乱臣贼子’呢!”说完他冷笑了笑。
顾祝同无言以对,只好示眼神让上官上阵。上官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份重庆方面老蒋电函对他说:“老同学,不要辜负委员长的一片良苦用心啊。听我的,只要你发个声明宣布新四军违反军纪,委员长就会特许以三战区副司令长官要职委任你,将来整个战区就是你的。”已经坐下去的叶挺突然拍案而起,斩钉截铁地说:“叶挺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可屈!”说着他“啪”的一声将酒杯摔碎在地上。镁光灯一阵猛闪,他抓住时机说:“请转告委员长,我要求尽快在上饶组织军事法庭审判我,我将把事实真相公布在世人面前,然后要杀要关随你们便!”说完他起身径直向大门外走去。
被他怒斥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的顾、上官二人,这才清醒过来,他们连忙气急败坏地大叫:“不要让记者拍了,让他们将刚才拍下的胶卷都交出来……”
4
2月12日,叶挺直接给蒋介石写了一封代电稿,再次要求“在上饶组织军事法庭,交付判决,并以明令公布,以免周折迟延”,使全国人民知道“皖南事变”真相,要求将被俘新四军人员“概予释放,复其自由”,并表示,“不愿苟且偷生,以玷前修,愿保其真相而入地狱”。顾祝同未完成劝降任务,只好照转这份代电稿交差。蒋介石看了代电稿,只好无可奈何地直摇头。
国民党蒋介石、顾祝同之流什么办法都想尽了,却软化不了叶挺,同时慑于他在海内外的崇高威望不敢加害于他,便于同年8月将叶挺押离上饶,途中几易囚地,最后将他关进重庆“中美合作所”。
1942年春夏,叶挺被囚禁于重庆林森路望龙门22号。为了抗议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他发不剪、须不修。一天,已经担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和湖北省主席的陈诚来到他的住处。陈诚也是他在保定军校的校友,陈诚此番前来,想利用这一层故旧关系劝降他。此时,两人处境迥异,一个是满面春风的将军,一个是须长发乱的囚徒。陈诚先开口说:“希夷兄何必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呢?”
“一个囚徒,还能有什么好样子?”
“我已经在委员长面前保了你,随我到六战区去屈就副司令长官吧。”
“我除了仍旧去担任新四军军长外,别的什么职务也不担任。”他坚定地说。
“你这样固执对自己是没有好处的。”陈诚的话,既是劝解,又是威胁。
“我知道对自己没有好处。但是,你们袭击抗日的新四军,这对国家和民族又有什么好处呢?”
陈诚无趣,只好悻悻离去。
第二天,陈诚再次来访,想继续进行昨天没完成的谈话。“希夷兄,你有什么话想对委员长说吗?”
“没有。”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他想见你呢?”
他开始沉思。他想如果从蒋介石对新四军和对自己的伤害来看,没有什么见面的必要,但自己的行为是光明正大的,见见面,去碰他一下,也未尝不可。于是,他坦然地答复陈诚:“好吧,尊君旨意。”陈诚喜出望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兄既同意见委员长,还是把面容和衣服整理整理吧!”语调已近乎恳求。“就按我本来的面目去见他,何必整装修容?”
“希夷兄,像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如何敢领你去委员长那里!”他觉得不能过分为难陈诚,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又是一个上好的明月夜,经过整装修容后,他随老同学陈诚登车来到老蒋住处。他们在客厅里坐不多久,即听卫兵大声呼唤:“委员长到!”陈诚立正报告,他也离座站立略行礼仪。“你知道错了吗?”蒋坐下后,即大声对叶挺说。
“我没有错。”他坚定地回答。
“共产党目无政府,目无领袖,不服从军令,以至才会有今天这样的惨祸。”蒋介石用他那浙江官腔,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当然,新四军的问题在共产党身上,你是被共产党利用的嘛。你是一名将才,现在抗日,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我准备派你到六十二军去当军长,或者到新编二十二军去也可以。”
“委员长,现在我还没有自由,囚徒怎么能去当军长呢?”他有意地、冷静地挖苦道。蒋介石被突如其来的一击弄得十分尴尬。“那你是不想听话咯?”
“我不是很听话吗,这不就是听你的话我才来到你面前呀?!……”他还想对蒋继续说下去,但陈诚赶忙起身立正,大声说:“报告委员长,我们回去研究委员长的指示,改天再来复命。”说完,便拉着叶挺离开客厅,把他送回住地。
这以后,他便被军统从望龙门22号转移到歌乐山山腰一个叫红炉厂的小村子囚禁起来,一切优待从此都被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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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夏秋间,长须及胸的叶挺尽管度过了一年半的囚徒生活,但精神尚好,意志坚定,表现出少有的英雄气概。一贯对同志和战友充满诚挚感情的他,尽管身陷囹圄,但这种感情仍然强烈地流露出来。此时他想到10月16日是郭沫若50岁诞辰,便努力思索:在眼前如此困难的条件下,如何向老朋友表达自己的祝贺。他用一个香烟罐内的一块圆纸片,制成一个徽章的模样,正面用钢笔写着“文虎章”三个字,周围再环绕写着“寿强萧伯纳,骏逸人中龙”10个字。圆纸片后面则写着“祝沫若50大庆,叶挺”等字样。赶上夫人李秀文第二次探视时用红丝线订上佩绶,还用红墨水加上边沿,然后让夫人带出去。
11月16日,李秀文带着孩子到赖家桥的寓所访问郭沫若,她把由丈夫亲手制作的礼物送给郭沫若,以示祝贺。
礼物送出后,他反复思考,觉得两句贺词还欠理想,不足以表达自己对郭沫若的钦敬之情,于是又修改了一次,并写了一封信如下:
沫若兄:
在囚禁中与内子第二次聚会,彻夜长谈二十四小时,曾说及十五日将往祝郭沫若兄五十大庆,戏以香烟罐内圆纸片制一“文虎章”,上写“寿强萧伯纳,骏逸人中龙”两句以祝。别后自思,不如改为下功追高尔基。
叶 挺
十一·十四
于渝郊红炉厂囚室中
信写好后,再托李秀文带给郭沫若。此时郭沫若已从乡下搬到重庆市内。接到他的信,感动不已的郭沫若,满怀深厚的谢意,流下了感激的眼泪。
1942年11月21日深夜,叶挺在囚室面对昏黄的灯光,回顾自己过去的革命历程,联系眼前国民党高官厚禄的诱惑,不禁感情激昂。他挥笔写下了一首《囚歌》,以表达自己傲雪青松般的意志和坚贞不屈、斗争到底的决心: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呵,给尔自由!
我渴望自由,但也深知道
人的躯体哪能由狗爬的洞子爬出!
我只期待着,那一天
地下的火冲腾,
把这活棺材和我一齐烧掉,
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
得到永生!
他又将诗文抄于纸上,托夫人带给郭沫若。接到诗稿的郭沫若,一再捧读,对身处逆境、自由受限的叶挺将军如此刚毅不屈的精神深为感动。正如他后来所说的:“我敬仰希夷,他的诗里燃烧着无限的激愤,但也辐射着明澈的光辉,这才是真正的诗。假使有青年朋友要学写诗的话,我希望他就从这样的诗里学。”
1945年8月,毛泽东应邀到重庆谈判。在军事、政治方面的斗争之外,他与中共代表团还力争要求国民党释放包括叶挺等在内的政治犯。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国民党不得不在1946年3月4日将叶挺释放。出狱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报给中共中央,请求重新入党。3月7日,中共中央答应了他的请求,由毛泽东主席亲自起草电文,称呼“亲爱的叶挺同志”,决定接受他加入中国共产党。4月8日,叶挺由重庆乘飞机返回延安,途中在山西兴县黑茶山由于飞机失事,不幸罹难,时年50岁。
为了悼念叶挺同志及同机遇难的其他同志,毛泽东在延安《解放日报》上发表了“为人民而死,虽死犹荣”的题词,并撰写挽联一副:
天下正多艰,赖斗争前线,坚持民主,驱除反动,不屈不挠,惊听凶音哀砥柱;党中留永痛,念人民事业,惟将悲苦,化成力量,一心一德,誓争胜利慰英灵。
更新:2004-10-22